那曾经是一片白帆。
母亲就在那片白帆下怀你,又在那片白帆下生了你,你是在那片白帆下长大成人的。
你清楚地记得:儿时,母亲怕你掉进大海,曾用一根缆绳,把你拴在擎着那片白帆的桅杆的旁边。起初,你老是哭老是嚷呵,当你陡然发现了那片白帆,那片打满了补丁的白帆时,你幼小的心灵却感到了歉疚。此后,你就再也没有哭嚷过了。你只是凝眸注视着它,注视着它那张惨白的脸呵!
就这样,在咸涩的风浪中,你终于长成了一条壮实汉子。然而,你的母亲却衰老了;她脆弱的气力,再也无法征服那狂妄不羁的大海了,不得不与那汹涌的生活作别……
于是,一串脆亮的锚链的声响,就随了你那粗犷嗓门中迸出的、使大海也感到颤栗的吼喊声,合奏着一支与陆地告别的雄壮的“启航曲”。
——开船啰!——开船啰!
声音雄浑、厚重,与波涛在壮阔的海面翻滚、奔腾。你的那双从小就经受惯了风浪磨砺的粗糙的手,正紧紧地握住一根竹篙;那竹篙也仿佛蓄足了万钧气力,随手一甩,便将海岸远远地撑开了……那片白帆,那片打满了补丁的白帆,就如同你高举的手臂,向陆地、向雕像般站立在海岸上,眺望你的母亲,深情地招呼着:再见!再见!
大海上的天气是变幻莫测的。刚才还是一碧如洗的晴空,转眼便是乌云密布了。咸涩的海风刹那间就纠集了沉重的成排的涌浪,喧嚣着朝你,扑了过来。你感到势头有些不对,忙收了那仅仅只收获过“失望”的渔网,继而,撑着船篷一纵身又稳稳地扎在后艄的船板上了。
风,一阵比一阵更紧了,像是非要把那片打满了补丁的白帆撕扯得粉碎不可;浪,也一排比一排来得沉重、凶猛,将那叶小小的渔船,一忽儿托入云霄之上,又一忽儿甩进浪谷之中。仿佛决意要踏平脚下这万顷波涛,铁塔似的,你叉开着两腿屹立在白帆的下面。那个希望的船把,就牢牢地,牢牢地紧握在你的手中。
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,碧蓝的海水,已成了深黑色。浪涛翻滚得更加厉害了,像一座又一座险峻的山峰向你压来。更使你难以忍受的是,暴雨也像箭矢般猛烈地射着你的胸脯,射着你的脸颊。然而,你的那双由于愤怒而通红了的眼睛,竟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前方,盯着那些耸出水面的、残暴的崖石。
突然,“哗——”地一声,小船被一方阴险的、藏匿于水中的暗礁浅住了。你心里一沉,也来不及细想,便一纵身跳进了咸涩的、坚石般锋利的浪涛。你真不愧是条在大海上长大的汉子,分明已经被巨浪淹埋进海底了的,仿佛只在千分之一秒的瞬间,你又一抖身子鲤鱼打挺般跃出了水面,而且还一把抓住了船尾。好险啦!你心里暗自惊讶。是的,如果稍有,一丝迟缓,搁浅的小船就会被发狂的巨浪撞翻,乃至会惨遭吞噬……
你的全身的皮肉,已被激浪抽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了。你是明智的。你已经在把小船推过暗礁时,毅然地将航向拨了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,朝着最初的启航处驶去;但谁敢说你是在这汹涌的生活面前退缩畏惧了呢?!
你没有能够再上船了。因为那把握命运的舵艄,已在触礁时被损坏了,你不得不强迫自己用手抓住船尾,把下肢插入水中为小船作定向拨航的用处。
不知过了多久,你的壮实的手臂麻木了,你的充满着活力的双腿,也在发酸……难道你就甘心如此失败么?难道你年轻的生命就如此结束了。不成?不行!不行呵!你在心里呼喊着。你的心中也在滚着波涛,卷着狂风……哦,你的心并没有失去知觉,小船上那根象征渔人信念的垂直的桅杆是不会夭折的,永远也不会夭折的!是的,你不能玷污桅杆,你不能玷污白帆!你使劲把那片厚厚的嘴唇,卷进了牙与牙的锋刃里……忽然,你感觉到海浪是在托举你,你感到青春在萌动,是的,人的躯壳是会衰老的,生命也会在某一时刻如流星般消逝,然而,青春却是充满着希望,充满着活力的,永远、永远……
此时,风明显地弱了些,雨也似乎有了几分倦意,而你,却不知从哪里涌出了一股力量,一股从没有过的力量;借助着浪涛的推动,凭着对航线的熟悉,你仿佛一位至高无尚的命运之神,左右着小船在这夜色深沉的大海上向前、向前!
终于,小船甩脱了咸涩的海浪的冲击,白帆也躲过了凶残的风暴的蹂躏;哦,你靠岸了!在这黎明的时刻,你靠岸了!
那位身子微微地向前斜倾的、飘散着满头银丝的老渔妇,不就是你的母亲么?
当她远远地看见了你,看见了你的那叶小船,看见了小船上垂直的桅杆,以及那片虽然百孔千疮了的、却依旧牢牢地系在桅杆上的白帆时,长长地,也是轻微地喘了口气。
兴许,你也该在这坚实的陆地上,在母亲的身旁,美美地躺一会,接受母亲慈祥的、温柔的爱抚吧:抚你的皮肉上的伤痕,抚你的心灵上的痛楚……然而,你没有。你抖抖精神,敏捷地解开了系帆的绳索,把那片被激浪狂风扯得不成其帆了的白帆落了下来,铺开在母亲的身旁。
母亲是早有准备的。她从怀里掏出了三段不同颜色的布来。起初,你似乎还没有明白,母亲为什么会买回三色与渔家生活毫不相干的布匹呢?当看到母亲是很虔诚地将那旭日般温暖,蓝天般宁静,鸽子般和平的三色布匹,一段段抖开,再小心翼翼地贴上帆架时,你终于懂得了母亲的一片苦心。
不是么?那旭日般温暖,蓝天般宁静,鸽子般和平的颜色,是母亲对儿子的前程由衷的祝福呵!
母亲仿佛已是返老还童了。那双皱巴的、平时总是抖抖瑟瑟的手,竟然变得那般灵巧。一针一针,一线一线,母亲在细心地缝合着那片三色帆——纵然,老人家早已深知大海本来就不可能有片刻的宁静与和平!但是,她却是那么执著地奢望着自己的举动,能够感动海神,能够感动上苍……
那是怎样的一个晴和的吉祥的日子呵!你的强壮的身子一俯一仰,你的坚实的手臂一屈一伸;哦,那片由母亲一针一针,一线一线缝合的旭日般温暖,蓝天般宁静,鸽子般和平的三色帆,正缓缓地,缓缓地升上桅杆,升上了垂直的信念的桅杆。
开船啰!——开船啰!
从你那粗嗓门中进出的雄浑、厚重的,使大海也感到颤栗的吼喊,就随了那串脆亮的锚链的声响,合奏着一支与陆地、与母亲告别的雄壮的“启航曲”。这“启航曲”正与波涛在壮阔的海面翻滚、奔腾呢!
呵呵!你的经过整修的小船重又启航了,你的青春重又启航了——即使未来的航程上,仍然会拥挤着狂涛恶浪,暴风骤雨,以及明崖暗礁,但你却并不会胆怯的了。
胆怯什么呢?你有着一腔沸腾的青春的热血,有着不可夭折的信念,更有着高高地系在桅杆上的母亲的祝福呵!
来源:岳麓山文艺
作者:廖静仁
编辑:吴戍疆